南师史料
「 史料 」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六)
编者:本文係 南懷瑾先生于乙卯年冬(西元1976年1月)起筆所著,於追憶年少往事中,反映昔年中國東南沿海一隅的鄉土社會生態,並穿插一些哲學思考。該文首次發表,全文一萬八千餘字,分十期連載。原打字稿標題為「1976年懷師自述」,今標題為編者所加,並做了個別技術性修訂。
當滿清王朝的退位,結束了兩千多年讀書作官的幻夢,在此新舊文化社會的交替中,前代的流風遺味,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看的不少。在我記憶中,另有一個來自外鄉的「送詩賣對」者,給我的印象更為親切。我記得有一年春寒料峭,江村煙雨迷濛的傍晚,忽然來了一位中年人,穿著粗布短裝,像一個殷實行商打扮,指名要求見我父。父親到了店堂,我跟在後面。父親很客氣的問他有何「貴幹」?他的異鄉口音說明自己是「遊學」的人,因缺少「盤纏」——路費,打聽到你是這一方的善人,平常慷慨仗義,因此特別來拜訪。我聽了心裡很好玩,又是一個送詩賣對的,大概又要留下幾張宣紙,晚上又可擦洋油燈了。因為我父管教很嚴,每天傍晚,家裡店裡二十多盞洋油燈的燈罩,一定要我幫著店裡的學徒擦乾淨。過去那些送詩賣對的條幅中堂,很少能給我父親看上眼,收藏保存的。因此,那些疊在破紙堆中,便是我們擦洋油燈頂好材料。
誰知我的假定還未想完,父親不知道為了什麼,忽然表示借「盤纏」絕無問題,先請吃過晚飯再說。在晚飯的時候,父親帶我和這位怪客一起吃。一面吃,一面談話。父親順便問他家境,他一字不說,他只說:「這些都不必提起,總之,平生誤我是詩書而已。」因此父親便話風一轉,和他談起詩啊!文啊!父親說:「今天倒有一個很好的詩題:夜來風雨。」他聽了便說:「這詩很好作,飯後請拿紙筆來,我為先生寫出以為紀念。」父親說:「那很好,不過,這樣太唐突先生了。」他說:「不會!不會!」吃過飯,泡上茶,紙筆現成都有,他就信手寫出:「夜氣清如許,來賓宿有因。風霜迷客路,雨雪阻行人。」字也寫得特別好,父親看了的確很高興,馬上把它掛在牆上。並且要留他住一夜,說「明天晴了,送你動身。」後來他們越談越投機,才知道他也學過武藝,會打拳。這時,我已走開了,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說的。過一陣,父親叫人要我跟他和客人到上間中堂上去打拳。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外地人在我家打的拳,在明燈照耀之下,真是看到龍騰虎躍的真實工夫。打到後來,只聽到他嘿的一聲,蹬一足就收場了。父只拍手叫好,並且叫我們留心看地下,原來已經被他蹬成了一個足印。那些在場的長工閒人,都在吐舌頭。第二天,他幾時走的,我也不知道,童年貪睡懶覺,而且一覺醒來幾乎忘了此事。等我想起來去問母親,母親說:「你父親送了他二十元,還親自送他一程。」那個時候的二十元,在農村社會來說,是相當大的一筆,怪不得我母言下之意,頗有過分之慨。但我父治家最嚴,言出如山,誰也不敢表示反對意見。我在當時,更不關心這些錢財經濟問題,只是非常可惜沒有請他教一手拳腳工夫。後來,到我浪走天涯時,也常會想起這位先生,「遊學」乎!「遊俠」乎!卻已無從問訊了。
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六)
南懷瑾
遊學與遊俠
在舊式文化社會結構裡,產生這些線裝教育之下的落魄文士,雖然是某一家庭的重大問題,卻沒有構成社會問題。以另一觀點來看,他們反成為筆記文學和小說文學的典型人物,別有一種風格。這些人物的秉性,他的聰明才智,既無真正學養內涵,又無所用其長時,始終大成問題。也不是職業訓練所能解決。他們假如和地痞流人等結合在一起時,便會構成《水滸傳》裡智多星吳用、入雲龍公孫勝一類的傳奇人物。當我在長大入世之後,這些小人物等的大故事,反而啟發了我閱世觀人許多體驗,往往為之感慨唏噓不已。數十年後,國內的新文化思想逐漸擴張,新教育也大為普及,而民猶如是,人猶如昔,受過相當教育的知識分子,不滿現實與不安本分的思想與行為,更有甚於我童年所見所聞類似此等「遊學」「遊俠」者的事實。而當政者既缺乏好學深思的素養,徒習外人皮相之學以治理國政,宜乎其可得乎?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