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师史料
「 史料 」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七)
编者:本文係 南懷瑾先生于乙卯年冬(西元1976年1月)起筆所著,於追憶年少往事中,反映昔年中國東南沿海一隅的鄉土社會生態,並穿插一些哲學思考。該文首次發表,全文一萬八千餘字,分十期連載。原打字稿標題為「1976年懷師自述」,今標題為編者所加,並做了個別技術性修訂。
清末民初,鴉片之禁日嚴一日,但流毒之烈,深入之廣,依然如故。無論鄉村都市,煙霞士女,仍隨時隨地都有。後來雖有鎗決鴉片犯之法定,但執法不誠,政綱故漏,私種官賣,難以盡言。但由吸食鴉片而至死罪者仍不多,此物雖喪人品,墮肢體,黜志氣,但能醉幻神識,啟人聰明。禁之益厲,而吸者如故。老子所謂:「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。」我對鴉片的禁令,觀當時之現象,讀老子之斯言,頗為啞然失笑。
我鄉某翁,薄有祖產,雖非素封門第,實亦可謂家有中人之產。我在童年時,每見其長衫素履,彳亍獨行而過。間與我父相遇,彼此點頭招呼為禮。然在我之深刻印象中,深知其有偷雞盛名,尤為農村婦女所厭惡。在終年勤苦僅得溫飽之農村社會,雞棲豚柵,正為唯一生財之道的副業。故一雞被人偷竊,即等於現在紐約華爾街之銀行領款被人搶刼一樣。一旦抓住偷雞者,則群起而攻,行成公憤。而此公因吸鴉片而家產蕩然,窮至常在鄰村和本地,製造偷雞新聞,而為群眾圍毆。如適逢其會,我父往往為之說情解圍。他之所以致此情況,實受嗜食鴉片之害,中年以後,雖墮落至此,從未能戒除煙癮。若干年後,其子某先生,刻苦自立,已畢業於某軍校,官拜上校軍佐。其侄亦因堂兄之提攜,出身軍佐而授有官階。乃於縣城購置產業,迎其封翁就養,誡除故習。鄉人稱其兄弟之孝行,肅然起敬。絲毫不以其父昔日行為而不齒,見面均稱之為老太爺。由此可見舊時文化農村社會民風思想之誠樸,是非善惡辨別之分明,與今日社會唯以勢利而視者,確為兩截不同的境界。我自抗日後返鄉,詢及老太爺情況時,鄉人都笑著對我說:「老太爺不習慣享福,有時手癢,仍然悄悄回鄉,趁機偷人一雞,弄得失主對他無法,打又不是,罵又不是。現在他已升格變成偷雞老太爺了。最難堪而痛苦者,便是他的兒子和侄子。好在前年過世了。」我聽了這段話,只有默然一嘆,不能贊以一詞。唉!老太爺過世了,人也變了,世事也大變了。我只有在內心自我解嘲的弔他一副不敢送出的輓聯:「世變難言,鄉乏才偷生百感。情真可憫,家生孝子足千秋。」
另一煙霞人物,即是我鄉一位著名的長人。他與我家不知是何親戚關係,我自幼即奉命叫他表叔。因此長人表叔,亦經常為我家的座上客。他的父親亦是有名的鄉紳,我記得他父親是前清的「廩貢」。死後遺有田產巨屋,都被這位長人表叔裝到鴉片鎗裡吸光了。結果他形同乞丐,一年四季,穿一件布長衫,扛兩個山字形的肩膀,拖一雙破了後跟的布鞋,到處遊蕩。每天總要混一些錢去吃鴉片煙。有時混不得錢,煙癮發了,眼淚鼻涕掛了一臉,恰如半個死人。我母親看得他太可憐時,偷偷送他幾角洋錢,立刻跑去抽足鴉片回來,即容光煥發,精神百倍,把在外面鴉片鋪上聽來的故事,講給我們聽。由鄉村裡的偷雞摸狗、男女偷情,到國家大事,北伐軍打到哪裡,江西剿匪如何情形,以及高宗武如何當了外交部亞東司司長,怎樣與日本人交涉,如何接高老太爺去南京、上海玩一趟,瞭解上海白俄女人等故事,滔滔不絕的向大家廣播。如果混不得鴉片,真如半個死人,經常睡在破廟裡,或者人家的柴倉裡。
但是,在我的記憶中,他似乎始終沒有犯過偷竊的行為,至少在我家是如此。同情他的,還敢收留他睡在柴倉裡。有一次,不知為了什麼,我曾聽我父親對他念過兩句詩:「『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』你對得起表伯嗎?」聽得他只有搖頭嘆氣,不敢回嘴。馬上溜開到廚房裡找我母親說:「表嫂,還有剩飯嗎?肚子很餓,剛才在前面,被表兄說了一頓,我不敢對他說餓了。」我母親馬上開菜櫃,添飯給他吃。他一面吃,一面流眼淚,我在旁邊看得很難過,到母親床頭錢袋裡摸了一把銅板(零錢),偷偷塞給他。他只點點頭,還在流眼淚。他的確是一個長人,比平常人高出一半。舊式的房屋很低,他在平常人家走動,只有彎腰低頭,因此養成他的長身永遠如弓字形的駝著背。有時,我們家裡的人和他說笑:你死了,我們替你裝棺材,只能如元寶型的裝進去。他笑笑,也不生氣。有一次,我在樓上獨自習字,旁邊擺了顏真卿、柳公權兩種字帖。已經寫了一兩點鐘,始終寫不好,自己越看越難過,把毛邊紙撕了一大堆。忽然長人表叔鑽到樓上來了,他告訴我:「我傳你一個寫字的秘訣,馬上容易寫得好看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把住我的手,叫我把橫畫偏上右角一些,便容易搭架。我照他的辦法寫,覺得似乎好看多了,心裡很高興,他也很得意。誰知就這一下,害得我一輩子寫毛筆字,改不過來這種壞習慣。每每由這一件事,想到一個人童年時代的影響教育,是多麼的可怕。良師益友的因緣是如何之難得。家庭、學校、社會,誰能完全照顧得周到。但我至今仍不恨他,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歪才,並非有意教我學壞的。在他當時的心理,看見我太用功勤奮,反而有點憐惜之意,你能說他是惡意嗎?我常常看見他坐在我父親的賬桌上寫字作詩。雖然我父的賬桌最大抽屜就是錢櫃,內有銀元、鈔票、銀角子,他可沒有隨便想偷走一毛。我少時不瞭解這些,及今想來,我父還是深信他有人格。他混得鴉片煙糧的資本,都是靠他讀過書,是鄉村才子而兼公子,為一般不識字的鄉人們代書契約、寫信、撰寫打官司的訟子等方法賺來的。有些事情鬧大了,打官司的兩造又鬧到我父親面前時,我父親便罵他:「又是你這個訟棍搞的。」他總是百般申辯,什麼「受人之託,忠人之事」,言之成理。
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七)
南懷瑾
鴉片的流毒
抗日戰後,我回鄉時,特別叫人找他來見面,我對他說:「表叔,其長如故,其癮如故?」他聽了哈哈一笑,說了許多恭維的話,而且說已經戒了鴉片了,現在替一個保長辦公。我送他一些錢,盤桓了半天。他說有事,就走了。三十八年以後,山河變色,家鄉非故,我在臺灣聽逃過來的鄉人說:「長人表叔,最後追隨葉某某在黃大岙打游擊作書記,被俘,不屈而死難。」我聽了非常感慨,這時的長人表叔,想如元寶形裝近棺材都不可得了。每個人的一生,功罪最難論斷。誰又想到這樣由世家公子而變為落魄書生,一生流蕩,為鄉人所不齒的人物,垂暮之年,卻為國變而死,是忠貞?是隨遇?是命運?是人為?終難下筆。我只有為他默誦清代詩丐的末後句,作為誄辭:「從今不受嗟來食,黃犬如何吠不休?」長人表叔既為國變而死,當為之記曰:「長人表叔者,地團葉村人。葉姓,字瞿民。為我幼時師友之間人也。餘則未詳。」可憐的長人表叔,他的一生,為鴉片所害,雖說咎由自取,但後來數十年的歲月,確已變成「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」的無產階級。誰又知道他的最後結束,卻在號稱階級革命的時代中,如此地被翻了身。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