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师史料
「 史料 」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二)
编者:本文係 南懷瑾先生于乙卯年冬(西元1976年1月)起筆所著,於追憶年少往事中,反映昔年中國東南沿海一隅的鄉土社會生態,並穿插一些哲學思考。該文首次發表,全文一萬八千餘字,分十期連載。原打字稿標題為「1976年懷師自述」,今標題為編者所加,並做了個別技術性修訂。
我父事母至孝,鄉里有孝子之稱。祖父早故,我父乃遺腹所生(註一、依中國古禮,應稱祖父為王父,祖母為王母。如母親在懷孕時父死,稱為遺腹子。)在我彷彿記憶中,我父有兄弟三人,姊一人,但兩位伯父亦早亡,我幼時有一伯母尚在世,有子四人。另一伯父所遺唯一堂姊,亦早由我父作主出嫁,但時常回家。而堂兄姊等,皆長於我十多歲。我父獨奉祖母居地團葉村。我乃獨子,既無兄弟,亦無姊妹,唯祖母、父母共同生活,極受偏憐。我生母趙氏,是父親之繼配,俗稱續弦或填房。我父元配即我生母之胞姊,無出。在我十歲時,我父預先為祖母做壽材、壽域,且為自己亦預做壽域(註二、舊俗,人未死而預先製棺材,謂之壽材。預造墳墓,謂之壽域)。並為久停未葬之元配大母安葬,由我披麻戴孝,備行孝子之禮。那時,我亦不盡了了,但在一切葬禮進行過程中,受其悲慽氣氛影響,確也陪著父母落了不少眼淚。其實,我對大母毫無影像,童心悲喜之情,極易隨人境而轉,當為人性之常情。過此之後,年事日長,則翻如無情眾生,半似異類中行矣。
在我幼年時,祖母已年逾花甲,除耳聾重聽以外,雙目明澈勝於少年,猶能穿針引線,自縫衣裳。平時手持柺杖,丰神清朗,美儀天成,我每注視如觀畫裡神仙。祖母秉性好潔,每當我侍食在旁,如有一粒飯遺漏,一握箸之誤,即笑為糾正。旁人每怪祖母對我管教太嚴,而實不知我愛祖母,祖母亦愛我之深。一日,我中午放學回家,舀水洗臉,適被祖母看見,等我洗畢,即指我耳後尚有塵垢,並未洗滌。於是命我另舀一盆新水,親自握我之手教我洗滌,且告誡我洗臉并應洗去各竅之垢,方可算事(後來我讀道家書,主張人身九竅,每日皆須洗滌清淨。又見虛雲和尚洗臉時,并洗耳鼻口)。此雖日常生活小事,但數十年來,整潔生活習慣,皆由祖母在少年督促所養成,至今老尤成癖。
祖父亦有兄弟五人,大約我祖父居長(愧我記憶不全),二叔祖——俗稱二叔公,是前清秀才,曾在外遊幕多年。晚年雙目病盲,經常臥床自養。堂伯父亦早故世,唯堂伯母主持家計,撫育堂兄一人,成家立業。三叔祖在溫州經商航海,有女一人,適一廣東人。最少一位叔祖,我們叫他細公(細即小之意),有子一人,即我堂叔,字仰之,亦讀書能文,頗自負。我幼時讀書作文,逢有疑難,必到南宅故居,依二叔祖病榻面聆教誨。有一次,二叔祖抓住我手說:「『讀書不可盲目,更不可盲心。』切記二公此語,將來你必懂得。」說完還要我重述一番,一字不錯,方放開手笑說:「可惜我看不到你的成就。」及今思之,慚愧不堪。三叔祖無子,每年必來我家住一個月,到二叔祖家住幾天,兩老兄弟談天。我父事之如父,極盡孝養之道,此皆我幼時親自經歷,故對舊時宗法社會文化教育,視叔伯如生父之念,影響至深。
三叔公來時,我最高興,他帶來的,多是洋貨、洋玩意。外國香皂、蠟製小人小動物等,都是我的好寶貝。二叔公與三叔公,都是手持長煙筒,吞雲吐霧,一派悠閒神氣。每當三叔公與我祖父母親談話之暇,即是我的天地。我問三叔公大海的那一邊是何方?天邊走不走得到?你到過天邊沒有?天門幾時可以開?三叔公對這些問題,他總有辦法應付,隨時講些天上天下的故事給我聽。尤其他出過遠洋,說「海裡有怪,叫海和尚。如在黑夜中航行,有時海和尚先伸上一隻毛手,抓住船沿,就需立刻燒紙錢給他,否則,他兩手攀住船沿,伸上半身來,大得嚇死人。一個海和尚伸上來,接二連三的海和尚就上來壓沉了船,大家就沒命了。」故事講到這裡,往往使我又驚、又奇,又捨不得不聽。此等事直到我長大,讀博物、物理等書,又加以人生閱歷,方知動物或其他生物,多畏大光。山中蛇獸如此,海中生物,亦不例外。海中真有此怪,並非要人為他焚燒冥錢,實為怕火。況且有無海和尚,還是存疑。但我浙甌江沿海從事航海者,當時皆傳此說,亦可怪也。
(1976年)南懷瑾先生自述(二)
南懷瑾
孝子父親
祖父輩之遺愛
此外,什麼海裡有犀牛,有美人魚。又如何遇海盜,與海盜如何作戰。而且一面在講,一面即蹈下馬步,比劃拳腳功夫給我看。他打一拳一腳時,我也跟著比劃。他的拳腳打出,骨節格格作響,我就自嘆不如,賴著要他教功夫。他便說:「現在有了洋鎗、大炮,學了這些也沒有用,還是好好讀書吧!」我總是心裡不服氣,但也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我家瀕海而居,有時三叔公正在講時,忽然聽到海上輪船鳴放汽笛回聲,他便搖頭嘆氣說:「現在外國有火輪船,我們的大船(帆船)也行不通了。老了,天下事也大變了。你還是快去讀書,多些學問再說,我要去睡了。」三叔公與我講故事,大半都在搖頭感嘆中結束了故事。我至今也不知三叔公讀過書沒有,他經商航海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?後來如何去世?我皆一無所知。風塵碌碌,離家一別數十年,我父子已成隔世之人,故老遺聞事蹟,皆已煙消雲散,人間事都如此,思之黯然。
(待续)